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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 推倒柏林墙:汪精卫和平运动始末

日期: 2012-12-25, 19:40   共 10,868 次阅读

作者:推倒柏林墙

  一:明枪暗箭,内忧外患

  在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上,汪精卫是个高度脸谱化的人物,很多人对他的了解基本上到“汉奸”就算完了。实际上抗战以前的汪精卫所展现出的,几乎是个政坛道德完人的形象,不贪财不好色不恋权不畏死,年纪轻资历老功绩高长得帅,全身上下都是光环,这样一个人会去“投敌”,可以说是让不少人大跌眼镜、百思不得其解的。至于日后有人评价此君“为了和蒋介石争权夺利才投靠日本”,基本属于无稽之谈。纵观汪精卫的前半生(对此就不做详细介绍了,不是重点),对权力可说是毫无追求,事实上作为民国时期宪政思想的领军人物,汪精卫的眼界远远超出后来的某些农民政治家(所谓农民政治家,就是一进城就开始享福的那一类),权力在他的眼里,根本就不是谋取私利的工具。这种“争权夺利说”可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管汪精卫出于什么动机投敌,和卖国求荣、贪生怕死之类都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抗战时的中国有四股势力:蒋介石、汪精卫、日本人和共产党。在谈论汪精卫的投敌史以前,有必要先谈论一下当时的日本。与很多人的旧有印象不同,侵华战争并非是日本政府蓄谋已久的结果,而是日本军部的“随性所至”。二战时的日本正处于军人完全压制政府的态势,对于侵华战争这出闹剧,活在暗杀阴影下的日本政府可说是敢怒而不敢言。以九一八事变为代表的一系列挑衅行为,绝大多数是军队绕过政府的个人行动,战争早已成了日军军官升官发财、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途径,中国作为日本周边的一个弱国,不幸的成了这种政治乱象的牺牲品(参看前作《日本是如何走向灭亡》)。理解这一点对于理解整个抗战史、甚至于反思当下中国流行的反日思潮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惜中国人对日本的印象始终也是高度脸谱化的,此类论点在俞天任的连载开写以前,在国内几乎可说是鲜为人知。早年在日本留过学的汪精卫,对当时日本的状况也有着深刻的理解,“深知日方对华并无整个政策”,只要交涉得当,中日之间可能完全没有交恶的必要,这一点可说是其整个“和平运动”的基础。

  到1931年,以石原莞尔为首的一批军部狂热分子偷偷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一举拿下了东三省。当时的日本首相犬养毅强力主张将东三省归还给中国,日本军部内的爱国人士也不手软,一枪崩掉了这个卖国贼,其他日奸从此人人自危,正应了一句话:流氓会武术,神仙也挡不住。由此事件也可看出日本当时的军政形势,国民政府基于这种状况,制定了一套“有限抵抗”的对日政策,以和为主,以战为辅,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打垮日本(这一点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是通过有效的迟滞来打击日军的嚣张气焰,使得日本国内的卖国路线能在和爱国路线的对抗上占据上风,从而获取两国和谈的筹码。从这个角度来看,九一八事变的结果对国民政府来说就像是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张学良这孙子连一枪都没开就把东三省给送掉了,使得日军在人数占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获得意想不到的完胜,这无疑让军部狂热份子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度的膨胀,大大加强了他们在日本国内说话的分量,日军也在东北得到了充分的滋养,为进一步侵略中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假如张学良当时能遏止住关东军,哪怕守不住,至少也要给日军迎头一记闷棍,那石原莞尔一流很可能会因此而成为日本国内一例经典的反面教材,其余狂热份子也不可能因九一八事变的巨大胜利而将中国视作创造奇迹的宝地,下克上的风气会被压制,日军侵略中国的步伐也会被大大延缓,甚至于整个抗日战争都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

  说日本是军队压倒政府,其实民国当时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当时的军队既非国军,也非党军,而是各大军阀们的私家军,谁拳头大谁就牛逼。北伐结束还没几年,中原大战的硝烟尚未散尽,各军阀间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新仇旧恨一箩筐,在军事实力成为重要的政治资本的情况下,没有多少人会想拿自己的军队跟日本人碰,你中央政府真逼他们去打,他们还说你是趁机削藩,反正总有一套大道理。这种行为说白了就是在比谁更不要脸:谁越能坐视国家陷于侵略者之手,谁在未来权力斗争中的筹码就越多。很显然,“让日本人多占地才爱国”的老毛因此笑到了最后,不过我们先不忙着谴责老毛,继续看张学良这个孙子。以我看来,此君哪怕没有西安事变时的愚蠢行径,依然是民国历史上最大的罪人。九一八事变之后,民国政府将忍耐的底线划到了锦州,命令张学良死守锦州。到1931年末,日军来犯,张学良却推脱说武器兵力不足,要求国民政府给予支援。当时孙科政府是穷得叮当响,连内裤底也早就已经拨给张学良了,实在是一毛钱都拿不出来,于是张学良在遭到拒绝后,在兵力二十余倍于日方的情况下,果断的把锦州也送了出去,蒋介石当时急的就差没管张学良叫爷爷了。没隔一个月的一二八事变,陈公博亲自前去敦请张学良从后方起兵牵制日军,被张学良一口回绝,一二八事变又以民国政府吃了个大苍蝇而告终。再至1933年,张学良负责镇守热河,结果我就不重复了。当时汪精卫痛斥道:“溯兄去岁放弃沈阳,再失锦州,致三千万人民,数十万里土地,陷于敌手,敌气益骄,延及淞沪……今兄未闻出一兵,放一矢,乃欲借抵抗之名,以事聚敛,自一纸宣言捍御外侮以来,所责于财政部者,即筹五百万,至少先交两百万;所责于铁部者,即筹三百万;昨日则又以每月筹助热河三百万责之于行政院矣。当此民穷财尽之时,中央财政歇蹶万分,亦有耳目,兄宁不知!乃必以此相要挟,诚不解是何居心!”

  张学良的老子好歹也是敢于查抄苏联使馆、杀李大钊这个苏联奸细的人物,不知怎么偏偏就生出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张学良的一连串失败在当时可以说是灾难性的,使得民国政府的那点小算盘全部打了水漂。不过对民国政府而言,日本人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被我们遗漏的第四股势力——共产党。

  当时的情况是国军将士在前线抗战,他们的老父则被当成地主恶霸,被吊在老家的某棵大树上享受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汪精卫对日本政局的了解极为透彻,但在对共产党的看法上,最初可说是落后了老蒋一大步。在1927年以前,汪精卫是共产党的铁杆粉丝,当时国民党内部的反共声势高涨,汪坚持己见,差点搞到与全党决裂的地步。汪精卫是那种原则性非常强的政客,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哪怕千夫所指,也绝不向现实妥协,后来干脆这么说:你们都跟我唱反调,那我辞职算了(在另个党里是这样:你们都跟我唱反调,那你们一起辞职算了)。汪精卫当时一没派系,二没军队,但因早年名望过盛,功绩辉煌,俨然是国民党里“我称老二,谁敢称老大”的人物,人气甚高,众反共者见伟大领袖要甩挑子不干,个个痛心疾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劝汪精卫放弃拥共立场,继续主持大局。汪精卫却是软硬不吃,坚决不从,他还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要是放在延安的话,很可能早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被人一板砖拍死了。汪精卫拥共的原因有二,第一“联俄容共”是国父遗训,第二汪精卫周围的共产党人大多“与众不同”,例如后来的两位小汉奸周佛海、陈公博,属于共产党创始人级的人物,都是汪精卫日后的左膀右臂;再比如陈独秀,此人也和其他窑洞里的马克思主义土鳖不同,算是有几分才学,而且一直反对共产党内部的激进路线(后来被其他土鳖联手踢出了革命队伍)。放眼看过去陈汪二人都是真正支持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两人日后的下场却都不太好。汪精卫与这类人交往甚密,一时不查共产党的真面目,在党内放言说“我是站在工农方面的呀!谁要残害工农,谁就是我的敌人”。这种情况直到1927年5月才有所改观,当时共产国际给中国支部发来“五月密令”,也不知是真把汪精卫当成了自己人还是怎么着,事先把密令拿给汪过目了一遍。汪精卫看完后是倒抽一口凉气:这份密令赤裸裸的要求共产党无视国民党的禁令,继续深化土地改革(其实就是抢劫),组建私人武装,渗透国民党,伺机夺取全国政权。套用一句粪青常爱说的话:没有任何一个政府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汪精卫这时候才幡然醒悟,原来共产党根本不是工农的代言人,而是苏俄的代言人。到1927年末,共产党内的激进势力抬头,在广州城内发动打砸抢,按李宗仁的话来说,“市民均被迫以红巾系颈,表示拥护红军,否则格杀勿论”,史称广州暴动,解放后改称广州起义。此事之后,曾采取亲共立场的汪精卫一度引咎辞职,之后终于在反共的问题上和蒋介石达成了一致。

  汪精卫识破共产党的真面目之后,其认知水平一日千里,很快又领先了老蒋一大步。其实国民党内能看清共产党危害的人也不少,例如蒋介石就曾说过,“日本只能伤到中国的表肤,共产主义却能危及灵魂”,可谓一语中的。问题是他们还是低估了共产党的能力,觉得共党不过一群匪众,何成气候,最后甚至与虎谋皮,一度搞起了国共合作,换来的则是黄桥之战一万余人被友军歼灭的惨痛教训。汪精卫则认为,中日只要开战,中国必将陷于共产党之手,“我们与日本讲和,不是怕打下去中国会被日本征服,日本是不能征服中国的;乃是怕战争延长下去,中国会亡於共产党。而於日本,战争延长下去亦将招来其在国际地位上的大祸,故中日两国有可讲和的利害交点”,“现在中国问题的中心是不要弄到共产党手里。共产党是国际的,中国共产党没国籍,中国让共产党发展下去那真是亡国了,中国永世不能翻身”。以我们这些马后炮的角度来看,汪精卫简直就是高瞻远瞩、当世半仙,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种政治观点还是过于超前了,别说是蒋介石,就连汪的心腹陈公博都不以为然:“他总以为中国共产党要煽动中日战争以收渔人之利,因此更应该求和平”。陈公博说这句话的时候,抗战才刚结束没多久,假如他能活到1949年,那恐怕是要唏嘘不已了。

  二:不得不战的蒋介石与不得不和的汪精卫

  摆在汪精卫面前的选择其实非常简单——只有和平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从1931年到1937年这段时间,不光是日本国内的爱国路线和卖国路线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民国政府内的斗争路线和妥协路线之间也发生了多次碰撞,汪精卫尚未来得及组建他的伪政府,便早就以汉奸卖国贼之名而蜚声在外了。当时面对日军的步步紧逼,民国政府签署了被后人称为“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该协定划定了大片非交战区,其好处是封死了日军从长城一带发起的进攻,坏处是变相承认了日军对满洲国一带的占领,引发社会上一片骂声,蒋、汪二人更是首当其冲。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个协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地是肯定被日本人占了,你抢也抢不回来,假如中国和日军交战下去,结果也只会是扩大军事上的失败,导致丢失的领土越来越多,当时就打全面战争,当时就要亡国,这才是真正的愚行。民国政府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能用这种方法拖延时间,这和当今某负责任的大国不断变着法子的割地送国还是有本质区别的。这种策略以当时的口径叫“以空间换时间”,按现在的说法叫“韬光养晦”,日后民国政府又陆续签订了《秦土协定》、《何梅协定》等类似条约。当然,空间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制的换下去,否则中国迟早要被蚕食殆尽。蒋汪当时也绝非一味妥协退让,而是另有打算,一是期待众列强的干预(这一等就等到白了头);二来中国当时的国力可谓日进千里,1937年时的民国和1927年时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每多喘息一日便多一分优势,真到不得不战时手上好歹也能有块砖头;三来是幻想着日本国内能西风压倒东风,中日和平自是水到渠成,届时这些条约也不过是废纸而已——它们既没有给日本赔钱,在领土的归属问题上也没有让日本人从法理上占到一分便宜。事实上站在日军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日方签这种协议是相当愚蠢的,颇有点见好就收、回家领赏的感觉,只能怪军部的狂热份子政治上不过关,一个个只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巨婴,这才给了蒋汪拖延时间的机会。

  不过在《塘沽协定》签定之前,汪精卫并不知情,所以这次“卖国”行径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陈公博当时劝汪精卫及时跟《塘沽协定》划清界线,保留一个好名声。这个事情是我最擅长干的,比如社团工作出了什么问题,要把责任赖给学生会,我上去讲话,就是这样:“大家知道,这个学生会吗……咳咳。”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痛心疾首的架势,台下众人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状,明白了,明白了!对社团工作表示出了充分的谅解。汪精卫是这么答的:“绝不分辩,谁叫我当行政院长?行政院长是要负一切责任的。”事实上,汪本人也赞成签这个协定,并公开作出辩解:“以前人们批评政府不抵抗而丢失了领土,现在我们进行了抵抗,结果却丢失了更多的领土”,“这次政府和日本签署局部地区的停战条约,是为了让疲惫的军队、穷困的人民得到一时的休息,其是非利害将得到历史的评判”。历史怎么评判先不说,至少在当时,这些个“卖国协定”换来的多是口诛笔伐。汪的家人劝汪至少辞去外交部长的职务,汪竟突然大哭起来:“现在聪明人谁肯当外交部长!”照理说汪精卫在历史上多次辞职(民国时期政客引咎辞职是件很平常的事,汪精卫、蒋介石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人物,随着中国的日益发展这种传统已被平调和保外就医所替代),再多辞一次也无妨,何况当个外交部长也没球意思,这会儿正是他最该明哲保身的时候,汪精卫反倒赖着不走了。他认为,以自己的威望,出来“卖国”可能还有人支持,换一个人的话早被唾沫淹死了。这话确实不假,汪精卫主持外交,人们还将信将疑:汪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这背后想必有什么苦衷。再套一句粪青常爱说的话:你不在领导人那个位置,不知道其中的艰难。日后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热衷于替汪精卫翻案,也是相同的原因:汪精卫革命时期所展现出的那种舍身取义的气节、有官不做的潇洒,使人们相信他日后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卖国贼。汪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国家需要两种人,一为薪,一为釜。釜要长期忍受烈火的煎熬,薪则要靠燃烧自己发热,最终化为灰烬。而汪精卫是一贯选择做薪的,停战协定是必须得签的,主持外交的人是肯定要挨骂的,别人不敢做的脏活累活,就由我汪精卫来做。汪精卫原名汪兆铭,后来改名“精卫”,也正是取“精卫填海”之意。

  蒋介石看中的正是汪精卫这一点。蒋介石实际上也是个主和派,跟汪精卫不同的是,以当时中国的情势和蒋介石所处的地位,即使主和对国家再有利,蒋介石也必须要摆出主战的架势。当时有这么些人,自己有能力抗战,嘴里也整天喊着抗战,惟独就是不去抗战,只等着把枪口转向民国政府。按周佛海的话来说:“当时的舆论,似已为有作用的野心份子所左右,高调仍然是奉为最高原则,有人主张谈和的,就成为攻击的目标,就是汉奸!日本的意向,一般人固然不知道,而我国军事上劣势的机密,政府也不能宣之於国人。”“共产党、桂系以及一切失意分子,都很明白地知道,抗日是倒蒋唯一手段。他们因为要倒蒋,所以高唱持久全面的抗日战争。蒋先生本想以更高的调子压服反对他的人,而这些人就利用蒋先生自己的高调,逼著蒋先生钻牛角。调子越唱越高,牛角就不得不越钻越深。当抗战到底的调子高唱入云的时候,谁也不敢唱和平的低调,故我们主张和平的这一个小集团,便名为‘低调俱乐部’。”这个“低调俱乐部”的名字还是胡适给起的,胡适本人也是坚定的主和派,要不是当时被公派出国,胡适多半也是要跟着汪精卫混的,到时便又要有个大思想家变成大汉奸了。

  这就是为什么汪精卫会认为中日交恶是被人恶意煽动起来的。不过公允的说,这个煽动的责任不能全部赖到周佛海口中那些“失意分子”的头上,中国的传统是,不管情势到底能不能战、该不该战,主战的永远是英雄,主和的永远是汉奸。汪精卫对此也有阐述:“现在是抗战时期,所以‘和’的一字,是一般人所不愿意听的,因为讲和的结果自然没有胜利的结果来得畅快。如今大家因为痛恨日本的侵略,恨不得把日本整个灭亡,然后痛快,听见讲和自然满肚子的不舒服。一般民众如此是不足为怪的,但政府却不可为一般民众所转移。对于民众同仇敌忾之心,政府固然要加以鼓励,才不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然而政府更应注意虚骄之足以误事。民众尽管可以唱高调,而政府则必须把握现实,不得不战则战,可以议和则和,时时刻刻小心在意,为国家找出一条生路,才是合理的办法”。蒋介石第一没有汪精卫那种敢背汉奸骂名的气魄,第二作为中国的军事领导人,主和会使他的威信受到根本动摇,从而影响到整个抗战。正如汪精卫所言:“蒋为军人,守土有责,无高唱议和之理,其他利抗战之局而坐大观成败者,亦必于蒋言和之后,造为谣诼,以促使国府之解组混乱,国将不国。”汪精卫就不同了,首先他是文官,不需要领导军队;其次汪精卫的人生信条是“说老实话,负责任”:“武官是有责任的,他们绝不说不能战,文官是没有打仗责任的,他们当然可以唱高调要战,今日除我说老实话,还有谁人!”还说:“我死且不惧,何畏乎骂。”无怪乎日后胡适对汪精卫做出如下评价:“精卫一生吃亏在他以‘烈士’出名,终身不免有‘烈士’情结,他总觉得‘我性命尚不顾,你们还不能相信我吗?’”对蒋来说,汪精卫是一笔宝贵的财富。1935年南京监察院以“媚日外交”的罪名弹劾汪精卫,汪已做好了辞职的打算,蒋介石吓得立刻派出蔡元培慰留汪精卫,坚决不放汪精卫走,不然的话蒋介石很难找到第二个这么尽职的替死鬼,那“汉奸”就只好他一个人来做了。

  37年前的局势,是汪在前蒋在后,力压全国主战派,同时他们也在等待日本的主和派压倒主战派,那就是他们胜利的一天。不过主和在中国难,在日本同样很难。军部高唱战争大调,是民族英雄,日本政府则整一个像是日奸团体,人人喊打,谁也想不到日后的结果是民族英雄葬送了国家,日奸团体中的不少人还不幸做了陪葬。1935年时广田弘毅还许诺“不威胁,不侵略”,到1936年的二二六事变,少壮派军人干脆把日奸大臣们杀了个清洁溜溜,这时候再指望日本政府能镇住军部,希望极其渺茫。中国这边,主和派一样陷入过街老鼠的境地。1935年11月,爱国军人孙凤鸣高呼“打倒卖国贼”,对着汪精卫连开了三枪(本来可能是想打蒋介石的,但蒋介石见现场秩序混乱,缩着没敢出来)。汪精卫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对蒋介石说:“蒋先生,你今天大概明白了吧。我死以后,要你单独负责了。”这三枪倒未能当场取下汪精卫的性命,但其中一颗子弹无法取出,使汪精卫的身体每况愈下,九年后便一命呜呼。之后外交部副部长唐有壬也遭暗杀,主和派势力顿时锐减。

  汪精卫出国养伤之后,蒋介石不得不“单独负责”,却又实在负不起这“卖国”之责。后来又冒出个西安事变,又是张学良这傻逼出来捣乱,在各种压力之下,蒋的政策便也渐渐从主和转为主战,最终将战火从华北引到上海,开启了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

  三:君为其易,我为其难

  蒋介石要战,但他明白不能按一般的方式和日本作战,否则只会是如汪精卫所言,越打则中国越倒霉。蒋介石对当时的局势也有很清醒的认识,提出日本对中国,“只能蚕食,不能鲸吞”,鲸吞的话一口吞不下去,最终将演变成日本所不乐见的消耗战,日本想要抽身而出,就只有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因此蒋介石决心拉日本打全面战争,如果能把欧美列强都拉下水,那中国就有救了。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便有了1937年后的全面抗战。

  不过这个计划有几个问题。第一是低估了日本的决心,军部图的就是一个脸面,至于真实的国家利益,并不是这些疯子们首要考虑的问题(事实上,不断发动对外战争并取得胜利正是他们得以压服日本政府的重要手段)。别说是消耗战了,就连美国他都敢打,小日本真发起疯来,鲸吞中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第二欧美列强良心大大的坏,迟迟不肯出手,只有苏联还肯援助一点破烂,实际上也是对中国有非分的企图。国民党每多抵抗一日,苏联便不必担心与日本碰撞,自可高枕无忧,而且蒋介石扛得越久,中国军力越衰弱,经济越崩溃,民心越思变,共产党日后夺权的机会便越大,所以苏联及中共巴不得坐山观虎斗,中国最好打个八十年,整得越破越好。基于这两点,蒋的全面抗战进行得异常艰难,即使后来美国给予援助,士兵每月也只能配到四发子弹,一个星期刚好开一枪。蒋介石苦闷之下,几次想要自杀,以至于最后都不敢相信日本是真的投降了,要是美国不帮忙,中国还真就被鲸吞完了。从后人的角度来看,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日本军部疯成那个地步,招惹到美国是必然的事;假如他们不疯的话,那也不会有什么八年抗战了。

  当然和谈这步棋也是要照常进行的。当时世界上各大列强在日本人眼里基本都是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国主义豺狼,蒋介石能找的中介只有德国,德国却对调解中日战事兴致缺缺。好在蒋介石打了一手漂亮的外交牌,你再不调解,再不调解我跟苏联好了啊,这才把德国人给拉下水。德国大使陶德曼当时负责中日间的调停,他认为和谈是非常明智的表现:“中国抵抗日本至今,已表示出抗战精神,如今已到结束的时机。欧战时,德国本有几次好机会可以讲和,但终信自己力量,不肯讲和,直至凡尔赛条约签订的时候,任人提出条件,德国不能不接受。”这悲剧还恰恰就在中国重演了。日方当时开出的条件是要中国承认满洲国,顺带一堆建立非军事区等附加条件,日军则分期撤出中国。对于满洲国蒋介石其实是无能为力的,但对附加条件还是不甚满意,想再讨点便宜,于是一口回绝。到1937年11月,上海也被日本人给占了,广田弘毅通知蒋介石,虽然我们正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过谈判条件基本不变。到这时民国政府的心态已经变了,面对一连串的失败,再不和日子就没法过了,于是仔细审视了一下和谈条件,都觉得不算苛刻,虽情感上不愿接受,理性上却没有拒绝的道理,从中国这个弱国的立场上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了。蒋介石甚至奇怪:“如此,日本人为什么还要打呢?”国民党内即使有人反对,也只是担心反政府分子趁机兴风作乱,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是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却得不到国人的支持。所以蒋介石当时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是德日两方必须对和谈内容保密,否则“中国就会被舆论浪潮冲倒,中国就会发生革命”;第二是在牵线完之后,把主持和谈的任务完全抛给了汪精卫,很明显是想再次利用汪精卫的“死且不惧,何畏乎骂”的特点,这方面老蒋表现得还是比较猥琐的。汪精卫自己倒是无所谓,一肩扛起了新的卖国任务。可惜就在众人讨论的这个当口,时间轴已经拉到了1937年12月,连南京都给人占了,日军当时气焰极为嚣张,主战派势力大大抬头,立即主持修改了和谈条件,开始问中国要钱了,这一下又让民国政府倍感煎熬,面子里子都说不过去。再到1938年1月,日方又对条件作出了修改,这个新条件对中国来说基本上已经没法看了,民国政府断然无法接受,日方则以为民国政府只是借和谈拖延时间,发表了“永不以国民政府为交涉对象”的近卫内阁声明,导致此次和谈彻底破裂。

  之后蒋介石也做出几次议和的努力,只是每次谈判都只敢偷偷摸摸的搞,而且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绝不敢把规模弄大,绝不表现出积极的议和之心,以防自己一不小心也变成“汉奸”。这种和谈的力度,汪精卫是无法满意的。他深知一点:中国除了和平,没有别的选择,武力抗战到底唯一的结果,要么是亡于日本,要么是亡于共产党,所以是和也得和,不和也得和。汪精卫不止一次形容对日和谈是“与虎谋皮”,却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蒋介石不愿公开主和,周佛海便于1938年派高宗武秘密前往日本,打的不是政府的名义,而是主和派的名义。此时的日本首相近卫文麿也是可以一谈的对象,日军陷入中国战场,旷日持久,政府早生退意,周佛海此举正中近卫文麿的下怀。双方一合计,最后高宗武提出可以让国民党二号人物汪精卫主持和谈,并阐明了蒋介石不可议和的原因。日方对此也表示理解,提出了“不要领土,不要赔款”的原则。高宗武心下大喜,回国后便给周佛海写了报告,当中有“日方希望汪精卫出马”字句。当时周佛海找到汪精卫,问要不要先将这些内容删掉再拿给蒋介石看,汪精卫回答道:“没有关系,他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蒋介石拿到报告,得知高宗武私自跑到日本,只是说“荒唐,荒唐”、“高宗武是个混蛋,谁让他到日本去的”,但既没有处理高宗武,也没有说反对议和、不允许汪精卫出面之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周佛海便心中有底,开始和汪精卫策划起了下一步的行动。

  以当时的政治局势,汪精卫若留在重庆,议和根本无从谈起;退一步说,即使能议和,也仅仅是影响到蒋介石的威望,从而影响到整个抗战,“非铭脱离渝方,不能无碍于渝局”,因此从行动开始之初,汪精卫就计划离开重庆。当时他的计划分为五步:首先汪精卫离开重庆,宣布下野,日方则发出和谈声明,提出撤军、不要领土、不要赔款等原则;接着汪精卫以个人身份发表声明,呼吁国民党接受和谈条件;国民党能接受则最好,若不能接受,则由云南的龙云等地方实力派响应汪的号召,成立新政府;新政府与日本完成谈判,收复沦陷区;新政府与国民政府谈判,完成中国统一。需要注意的是,这个“新政府”和日后汪精卫的“伪政府”是两回事,这个新政府是计划在国统区、而不是沦陷区内成立的。如果是换其他人进行这项工作,难免有借机割据云南、两广甚至全中国的嫌疑,但以汪的一贯作风,假如新政府成立,只要日军撤离中国,汪必会宣布解散政府,顺利完成中国的统一。

  此后汪精卫一派“汉奸”们进行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先是说得“云南王”龙云参加和平运动,接着经过八天的谈判,和日方达成了《重光堂密约》。该密约规定日方在两年内撤出中国、归还租界、取消治外法权,各种条件都对中国十分有利,唯一引人诟病的是必须承认满洲国的独立,并且允许日本在蒙古驻军。这个和谈条件可以说跟陶德曼调停那次不相上下,甚至还更优惠一点。日本方面当时还希望把中国切割成几块,形成王克敏的北平政府、梁鸿志的南京政府、蒋介石的重庆政府和汪精卫的云南政府这样四分五裂的局面,以减少日本可能面对的威胁。汪在这点上寸步不让,要求必须由日本来撤消北平政府和南京政府,日本政府最后也予以让步,同意了汪精卫的要求。这么一看,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不过这个计划看起来很美,汪本人却是要冒巨大的政治风险:虽然这次行动成功了对国家有利,就算失败也对国家无害,但是失败了必然被骂成汉奸,成功了还未必被称为英雄。出走重庆之后,万一事情有变,更是再无退路。

  如今有两种流行的观点,一种认为汪精卫搞和平运动的本意是救国救民,只是对中日局势的估计过于悲观,是消极妥协、投降主义;另一种认为汪精卫是反对蒋介石“焦土抗战”政策,认为越抗战则老百姓生活越惨,所以才要搞和平运动。这两种理解都有所偏差,汪精卫确实反对“焦土抗战”,但还不至于拱手把国家让给他人;汪精卫虽然知道中国敌不过日本,但也从没有消极妥协过。汪真正的态度,正如前文所说,其实是“边战边和”:“一年零七个月的抗战,我们自己已证明了中国是不可以灭亡。然而这还不够,我们还要指示出来日本除了灭亡中国,还有第二条路,并且必须走这第二条路。”在汪的眼里,主战与主和从来不是割裂、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承,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惟有在正面对日本予以痛击,损害军部在日本国内的威望,日本政府才有可能重新主导局势;只有艰苦卓绝的抗战,才能换来和谈时足够的资本。事实上,汪后来成立南京伪政府后,也一直不忘对日交涉,能交涉出多少东西,则全赖蒋介石正面战场与美军太平洋战场的战果。从这点上来讲,汪其实既非主战派,也非主和派,而是真正的实干型政治家。汪一生也一贯如此:先拥袁再反袁,先拥共再反共,先反蒋再拥蒋,先英雄再汉奸,无不是从国家利益出发,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线。问题是,一些头脑发热的主战派却将和与战完全对立了起来,水火不容,更舞着道德大棒四处打压,使得领导抗战的蒋介石不敢公开主和,如此便只得由蒋来战,汪来和,蒋做英雄,汪做汉奸。汪离开重庆之前,给蒋介石留下一封长信,末尾写道:“今后兄为其易,而弟为其难”,这和汪精卫刺杀摄政王前所留给胡汉民的血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今为薪,兄当为釜”。从当时局势来说,汪所选择的路,不仅赌上了性命,更赌上革命几十年来累积的声誉,确实比单纯武力抗战要困难的多。

  可惜的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和汪精卫所策划的偏出了十万八千里。

  汪精卫于1938年末离开重庆之后(很明显蒋介石再次睁了只眼闭了只眼),近卫文麿如约发表了声明,并且撤消之前“永不以国民政府为交涉对象”的强硬立场。问题是,这个声明虽然声称日本没有领土要求、尊重中国主权独立云云,却没有提到最关键的“日本撤军”一条。这倒不是近卫文麿存心忽悠汪精卫,如前文所说,当时日本是军政平行,政府决定好的事情,还非得军部同意不可,这样荒唐的事偏偏就发生在日本。而以《重光堂密约》的内容,等于说七七事变之后,日军辛辛苦苦打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是打了白打,不仅没捞到什么好处,还把租界给搞没了,对这样“丧权辱国”的事情军部当然是坚决不从。近卫文麿拿军部根本没辙,最后的声明只得打了个折扣。

  汪精卫知道主和派在国内不好混,在国外也不好混,也理解近卫文麿的处境,他相信和谈一旦能顺利进行,条件仍有回旋的余地,所以仍然发表了著名的“艳电”(当时电报以一个字代表日期,“艳”即12月29号),一方面支持近卫声明,一方面也态度强硬的提醒日方自己的政治底线:“中国抗战之目的,在求国家之生存独立,抗战年余,创巨痛深,倘犹能以合于正义之和平而结束战事,则国家之生存独立可保,即抗战之目的已达。以上三点,为和平之原则,至其条例,不可不悉心商榷,求其适当。其尤要者,日本军队全部由中国撤去,必须普遍而迅速,所谓在防共协定期间内,在特定地点允许驻兵,至多以内蒙附近之地点为限,此为中国主权及行政之独立完整所关。”这个“艳电”后来被评为“对日投降宣告”,很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但噩梦这才刚刚开始。近卫声明仍无法让日本军部感到满意,近卫文麿本人被骂作“和平运动家”,再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日奸,结果“艳电”发表五天之后,近卫文麿竟然顶不住压力辞职了!中日两国的和平运动参与者无不愕然,连日方都破口大骂近卫文麿背信弃义。不过这近卫文麿也是个可怜人,事实上他原来根本就不想干这个首相:“即使有天皇命令,但陆军内部没有可以商量政策的人。”当时日本的文官普遍受军部压制,一般都干不了几天就辞职了,最后干脆只好由东条英机这个军人来组建内阁。事情急转之下,少了日方撤军的承诺,龙云也不再支持汪精卫,没有接汪到云南成立新政府。重庆方面仍邀请汪精卫回去复职,但汪精卫却表示自己留在重庆根本无法发表意见,不愿回去;即使回去,也徒惹纠纷,自己的立场既然已经表明,愿不愿意采纳取决于政府。汪精卫当时准备动身前往法国,重庆政府一方面开除其党籍并在报纸上大加批判,一方面又派谷正鼎送来出国的护照和旅费,顺便游说汪精卫继续为国府效力。至此,汪精卫最初所构想的“和平运动”以完全失败而告终。假如事情只发展到这一步,恐怕汪仍不会被后世称为“汉奸”,并且在抗战胜利后还很有希望回国。但就在谷正鼎返回重庆的第二天,又一起行刺事件发生,彻底改变了汪精卫的想法。

  行刺者本打算摸黑枪杀汪精卫,结果却错打成了汪的秘书曾仲鸣。从后来军统一方的回忆录来看,行刺汪精卫一事简直可以说是办得吊儿郎当,说是重大任务,人员班子全是临时拼凑,连谷正鼎都可以轻易的找到汪精卫的落脚点,一众特工却搞不清汪精卫住在哪里,而且望远镜都没配一架,近处不敢逗留,远处无法监视,情报工作搞得一塌糊涂。戴笠当时曾不止一次去过河内,负责刺汪的陈恭澍对此竟一无所知,行动失败后也没受到任何惩罚,整件事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点也不“军统”。据说陈恭澍后来曾对人说:“汪先生在河内并非幸免,当时若为刺他,有几个汪先生也刺杀了。”也不知是真的工作失误,还是故意摆个与汉奸决裂的姿态。

  汪精卫一直将曾仲鸣看作自己的儿子,两人私交极好,而且曾死得还颇为煽情,临死前对汪说:“我能代汪先生死,死而无憾,国事有汪先生,家事有吾妻,我没有不放心的事。”还把以他名义替汪精卫在国外存款的支票上全部签了字,这才断气,活脱脱是现在电视剧里一些人临死前嘴里还直冒血泡的说“替我交党费”那种场景。汪精卫当时离开重庆,实际上无权无势,无国可卖,带出国的东西只有自己主和的立场而已,汪想不通蒋为何要对一个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势力的不同政见者采用暗杀手段,于是报复性的在香港的报纸上披露蒋介石对日秘密和谈一二三事,并附上国防最高会议记录一份,引来不明真相的群众一阵围观,结果弄得蒋介石暴怒不已,这倒算是汪一生中所干的少有的一件糊涂事。

  汪精卫一生从不拉帮结派,这样做的坏处是导致他手头一直没有多少势力,好处是在这种情况下仍肯留在他身边的,必是君子之交。汪身边一直不乏曾仲鸣、陈公博之类忠肝义胆的人物,这些人虽然被后世骂为汉奸,但在追随汪精卫这点上都是说一不二、忠心可鉴的,其中尤以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最甚。革命时期,陈璧君和汪精卫一起回国刺杀摄政王,临行前有人开玩笑说:“你有一张英国臣民的护照,当然不怕死。到关键时刻,你把英国护照一抛,英国领事馆自会来救你。”陈璧君当场掏出护照,撕了个粉碎。抗战胜利之后,陈璧君被判无期徒刑,在法庭说:“本人有受死的勇气,而无坐牢的耐性,所以希望法庭改判死刑。”后来坐牢时,何香凝、宋庆龄等替陈璧君说情,只要陈璧君肯悔过并承认汪是汉奸,即可出狱,陈璧君也是一口拒绝,最后死在牢内。此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节,古今罕见,实在令人佩服。

  曾仲鸣之死令汪精卫受了不小的刺激,“曾先生临死的时候,因为对于国事尚有主张相同的我在,引为放心。我一息尚存,为着安慰我临死的朋友,为着安慰我所念念不忘的他,我应该尽其最大的努力,以期主张的实现。”颇有点要行意气之事的感觉。此后汪精卫改变了出国的主意,而是领着一帮人跑到上海,决心把卖国之路一条道走到黑。

  四: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假如事情只发展到“艳电”为止,想必到今天汪精卫早就已经被平反了,“主和”在中国虽然也算是“汉奸”行为,但跟“投敌”还是差了很大一个档次的。从主持卖国外交到出走重庆,最终再到成立伪政府,汪精卫的动机其实可以用他和陈公博的一段对话来概括。1935年时陈公博对汪精卫说:“现在许多人都骂汪先生是秦桧,我今天就承认秦桧是好人罢,但秦桧是牺牲了,然而无补于南宋之亡。一般人都说汪先生卖国,但卖国还应有代价。像今日的情势,一日蹙国百里,其误不止卖国,简直是送国罢了。我想送国不必你汪精卫送罢?”汪精卫答道:“公博,你的话是为汪精卫说的,不是为中国国民说的。人家送国是没有限度的,我汪精卫送国是有限度的,公博,我已经五十多岁了,你也快要五十岁了。中国要复兴,起码要二十年,不要说我汪精卫看不见,连你陈公博也看不见。日前能够替国家保存一分元气以为将来复兴地步,多一分是一分,这是我和你的责任。因此不独我要干,我劝你也要干。”

  这段对话有一点说得很准确:汪精卫的行为严格来说叫“送国”,而不是“卖国”,因为他本人确实没从中捞到任何好处,反之还做出了大量牺牲。汪精卫其实大可坐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假如今后中国归国民党,他不是一把手也是二把手;假如中国归共产党,只要汪精卫肯适当的扇自己两耳光,还是能混个政协副主席;假如中国归日本,到时汪精卫再投日也一点都不迟。在乱世之中,像汪精卫这样声名显赫、人人敬仰的英雄,完全可以随波逐流,见风使舵,何必总是硬出头?甚至可能连“送国”都谈不上,当时沦陷区早就归日本所有,日军对物资是想拿就拿,对人是想杀就杀,何需汪精卫来送,早就全是日本人的了,汪精卫赤手空拳跑到沦陷区,除了从日本人手上勉强争回一点利益,中国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供他送出去的?

  但这个“送国贼”到底能不能做成,汪精卫心里其实也没底。日本人当时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要知道汪精卫唯一的政治资本是名声,现在他已经不是零资本的问题,是彻底一个负资本,对日本人来说根本就没什么利用价值。而且日本人需要的是一只听话的狗,汪精卫则是曾经躺在阴沟里打算跟人玩命的主,这样一条狗到底好不好使,日本人还真没什么把握。最可笑的当时沦陷区早被各大汉奸瓜分完了,根本没有汪精卫的落脚之地,而汪精卫一到上海就狮子大开口,说要吞并除了满洲国之外所有的地区。日本当时巴不得把中国切成几块,汪精卫的要求根本就是有悖日方的战略利益的,断然没有答应的理由。但也不知汪精卫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在上海扯了一段时间皮以后,阿部信行上台,积极的支持起了汪精卫的计划。虽然这个新内阁没过几个月又被军部给推翻了,汪精卫的政权却是留了下来。

  1940年3月30日,汪精卫正式“还都南京”,升的还是青天白日旗。当时关于旗子的问题发生了不少争吵,汪精卫坚持要挂青天白日,日本人则坚决不同意,毕竟跟青天白日旗打了这么多年仗,你说要在日本人的大本营里升这个旗,日本兵心里肯定也受不了。唇舌交锋之间,日本方面还是占到点理:就算不考虑咱日本人民的感情,你到处竖着和国民党政府一样的旗子,我们的军队分不清楚打错人怎么办啊?汪精卫方面一想,这倒还真是个问题,最后只能做了点妥协,在青天白日上加个黄色的三角旗子,上书“和平、反共、建国”六字,以示区别。当时沦陷区里挂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时隔多年,人们重新看见青天白日,照理来说心情总该舒坦一点,但是那不伦不类的黄色三角旗又分外扎眼,让人欢喜不起来。那边日本兵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愤起暴动,被军部强行镇压了下去,这种现象似乎已然预示了汪政权日后两头不讨好的命运。汪精卫在还都仪式上发表了演说,语气低沉,早已不复当年慷慨激昂之风采,整个仪式就在低调的气氛中迅速结束了,没有发扬出把丧事当喜事办的精神。

  汪精卫当时除了要吞并其它汉奸的地盘和升青天白日旗,还有一个极重要的要求:绝不与国军交战。政权成立之初,汪精卫曾对影佐祯昭以及大日奸犬养毅之子犬养健说道:“倘若将来贵国政府要利用我们的兵力,把我们看作日军的一翼,让我们与重庆军队作战的话,势必会引起内战,造成同民族间的流血牺牲,这是绝对要避免的。我们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打倒重庆政府,而是在可能的情况下与之合作。这一点与所谓的反蒋运动有本质的区别”,“我们这个和平运动,正如一向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为了实现全面和平,而别无它意。因此,只要实现和平,今后中国政权由谁来掌握不是问题。因此,将来重庆政府倘能加入我的运动,我的目的就算完全达到了。为此,我会立即辞职。现在我事先清楚地表明白已的内心想法。”汉奸汪精卫的说法另两个日奸感动不已,在回忆录中都对汪的爱国精神和人格品质作出了极高的评价。及至后来板垣征四郎又想借用伪军的力量,汪精卫竟出口威胁:“如此我们的军队必反转枪口打日本军!”当时日本人给伪军配发的武器装备极差,但伪军到底人多势众,真在后方闹起来,就算不成气候,也够小日本喝一壶的,汪精卫此言让板垣征四郎碰了一鼻子灰,日后也就没再提“协同作战”的事。

  当然对共产党所谓“抗日游击队”,汪精卫是从不手软的。说来搞笑,汪精卫在共产党眼里是汉奸,而汪精卫对于共产党的评价,虽没有直接用“汉奸”这两个字,意思也是大抵相近的。当时蒋介石偷偷摸摸的和,汪精卫光明正大的和,两边却都没有和成。反倒是共产党,不声不响的就跟日本人“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了。据陈公博《八年来的回忆》记载,新四军一直与日军相互交换物资,陈毅当时负伤,竟是由日本宪兵护送至上海疗伤,共产党的代表公然住在沧州饭店内,汪精卫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汪政权组织苏北清乡,日本人提前通知新四军和八路军,导致无功而返。日本大使馆书记官池田则完全成了共产党的说客:“共产党并不坏,其政治且较重庆和南京为进步。”陈公博是在汪政权解散、被国民党收押时写下这些内容,很多人认为这么说是为了曲意迎合蒋介石、换取轻判,但事实上陈公博当时已经被国民政府判处死刑,不仅放弃上诉,而且请求“尽快执行”,之所以要写“答辩书”,并非为了轻判,只为还后人以真实。

  当然我们不排除陈公博成见已深,临死前还要污蔑我党一把的可能性。对于我党抗日的问题暂且不谈,总之汪精卫视共产党如洪水猛兽,这是前文早已说过的,甚至小黄旗上都要加个“反共”,其心志可见一斑。这对蒋介石来说可算是个利好消息,两军交战,情势不利时难免要投降,国军投降之后非但不会为日军所用,反而可以发挥余热,对付另外一个敌人,而且由于接受战俘的工作被移交给了汪政府,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南京大屠杀一类事件的重演,方先觉被日军俘虏之后,也是通过伪军的帮助才能逃回重庆。说到这里我感觉已经把我国抗战时一组奇怪的现象解释得很清楚了:日军基本上都是国民党打的;伪军基本上都是共产党打的;伪军基本上都是前国军组成的——因为不抗战的军队,就连做伪军的资格都没有。及至后来日本投降,蒋介石顺利收复沦陷区,一些未被收编的伪军还在孜孜不倦的进行剿匪事业。按陈公博所说,假如日本人在剿匪的问题上有所阻挠,那是翻脸也在所不惜的。抗战胜利后的政治协商大会上,共产党急吼吼的闹着要解散伪军,除了要削弱国民党这边的实力,确实也有跟汪精卫苦大仇深的原因在里面。

  平心而论,汪精卫能做到不跟国军交战这一点,作为一个汉奸而言也算是很不容易了。除此以外汪政权还收回了租界、废除了小部分不平等条约,民生上沦陷区可能比抗战结束和解放后的某些时日还要好很多,而且汪精卫对各派汉奸地盘的吞并确实从一定程度上来说降低了抗战胜利后蒋介石重新统一全国的难度(只可惜汪精卫吞并得还不够)。对日军也是尽力掣肘,物资能不给就不给,人丁是一个也没让日本抽到太平洋战场上去,日方甚至有言:“重庆是武力抗战,你们是和平抗战”,到抗战末期,双方颇有剑拔弩张之势……且慢,再这样写下去,就要变成“汪精卫、周佛海和陈公博等人发挥聪明才智,以拳拳报国之心,和愚蠢的日本鬼子巧妙周旋,最后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的一天,把沦陷区完完整整的还给了民国政府……”这是什么?这是红色电影《小兵张嘎》的演法。汪精卫对日斗争倒是不假,但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别人可能会卖一百分国,而他只卖了五十分。但这五十分终究是卖出去了(或者说送出去了),对汪一派人来说总归是一件屈辱的事,在日本人的屋檐下混,想诸事美好,团圆结局,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周佛海曾有一个说法:二战假如盟国胜,则蒋介石胜,假如轴心国胜,则汪精卫胜,不管是谁胜,最终的胜利都属于中国,中国将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主和派和蒋介石只是在唱双簧而已。早先我觉得这几句话还有几分道理,现在想想真是儿戏之言。汪精卫初到上海的时候,对和平救国的理念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几番想要另组政府,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获得一个对日和谈的合适立场。按他的想法,中国虽然惨败,但日本胜得也是痛苦,这仗应该是打不下去了,这时候再不和谈还等何时呢?每次跟日本政府交涉,也确实多少能谈出点东西来,但是最终却死活过不了军部这一关,到最后军部甚至撇开政府,单独搞了个“兴亚院”出来,把外交工作也给包办了,实际上是连一点和谈的余地也没有留下了。当时日方和汪精卫一派签订《中日基本条约》,这个条约可以说已经完完全全超越了汪的底线,接近于亡国了。汪几番交涉而不得,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俎上鱼肉,为了把沦陷区勉强维持下去,最后也只能忍辱签了字。签约那日,汪精卫对着紫金山的方向发呆,突然间“忍不住两行清泪,从目眶中沿着双颊一滴一滴地向下直流。突然,他以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用力的拔,用力的拉,俯下头,鼻子里不断发出了‘恨!恨!’之声,泪水渍满了面部,他的悲伤,是仅次於槌胸顿足”。到后来这个条约内的种种内容,总算是在众人的努力下一步步废除了,但说实话,汪精卫等人能做到这一点,主要还是美军和国民党在正面战场重创日军的功劳,迫使日方不得不对汪一派的要求做出让步。所谓双簧之说、不败之地,假如日本胜利了,确实,中国名义上可能是归汪精卫而不是日本人统治,但那时等待中国的又将是个怎样一个条约呢?从后人的角度来看,我们也不会去关心一个公认的汉奸到底为国家保存了哪五十分利益,只会在意他送出去了哪五十分利益,即使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至于汪精卫手下恶名昭著的“七十六号”倒是值得说一说的。以我观来,双方正儿八经的谍战中还是重庆一方逼得更狠一点,杀了汪精卫这边不少特工,死者中有不少是从重庆转投南京的(连河内负责刺汪行动的陈恭澍当时都投了汪),很有点清理门户的味道,军统一度将目标定为丁默邨本人,闹出了后来为人所熟知的郑苹如刺丁默邨案。而丁默邨、李士群除了报复和防御以外,还杀了不少新闻界的反汪人士,但是真正有价值的大鱼反倒没碰,例如蒋伯诚这个特务小头目就在七十六号的眼皮子底下活动,非但没被七十六号处理掉,最后蒋被日本宪兵逮捕,还是周佛海救了出来,周佛海本人更是跟重庆方面一直保持着联络。不过虽然没有杀掉重庆方面什么了不起的军政要人,七十六号的恐怖也是名不虚传,其手段极尽残忍,毫无人性,杀人无数。当时上海几乎没有哪个星期是不死人的,报纸上充斥着关于暗杀的消息。这里面很多人死得恐怕非常冤枉,例如被仇人举报,添油加醋的一说,立马成了七十六号的目标,死得莫名其妙。当时的汪精卫政府,虽也有极少数人是存和平救国之心、不计个人名利的为汪精卫卖命,但多数人也不过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庸俗之徒,对于亡国一事没有任何感慨,每天还忙着相互倾轧,这也不过是中国社会的常态而已,七十六号这种组织堕落如斯,不足为奇。我观金雄白《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写到双方谍战时,大意是虽然下面人拼得你死我活,重庆与南京的上层之间却有某种默契,并没造成什么实际损失,语气中好像还颇为得意。但是小人物的命就不是命吗?重庆方面要做个姿态给全国看,于是就把曾仲鸣乱枪射死,金雄白本身也只能算个小人物,几次险险死在军统的手上,双方无数特工更是惨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对攻战中,让人不禁感慨乱世人命贱于狗,七十六号本身也不得不说是汪一生的污点。

  说到替汪精卫卖命,陈公博倒真可算得上是个奇人。汪精卫与周佛海理念相近,两人同进退并不足为奇,陈公博却是从汪精卫主持“媚日外交”开始就一直跟他唱反调了,他的观点是“党不可分,国必统一”,根本不赞成汪精卫脱离国民党,甚至可以说他早就看清了汪精卫最终的下场。尽管观点不同,但陈公博也确实敬仰汪的为人,深知汪绝不是卖国求荣之辈,所以也不愿留在重庆听别人说汪的坏话。当时汪精卫手下人才稀缺,高宗武、陶希圣相继叛变(说到这两个人要插句题外话。汪周陈三人组织伪政权后,谈到蒋介石时仍是毕恭毕敬,言必称“蒋先生”,这是国共伪三方的史料都有提到的。高陶两人倒是经常公开批评蒋介石,用词甚为激烈,最后见情势不妙,掉脸跑回重庆的也是这两个人),有些人即使能够理解汪精卫的主张,也不愿背汉奸的骂名去帮助汪精卫,陈公博见此情景,出手相助,心甘情愿的做了汪的陪葬。

  汪精卫于1944年病死于日本,临死前仍念叨着要回中国,终究未能如愿。随着美军的参战,日本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周佛海跟重庆方面暗通声气,准备指挥伪军全面反攻。1945年初,周佛海通过蒋伯诚给蒋介石带信,写道:“五年以来,职临深履薄,无日不惄焉如捣,凡奉钧谕,辄竭驽骀……日寇已处穷途,反攻转瞬开始,职处身虎穴,一切策应反攻之工作,万绪千头,迟恐准备不及,急则泄漏堪虞……职以待罪之身,誓必效命前驱,俟最后胜利之来临,甘愿受钧座之严惩,斧銊所加,死且瞑目。”蒋介石读到最后几句,潸然泪下。到这个时候,只要周佛海能把反攻的事办好,汪精卫可能还有那么一丁点翻案的希望,谁知历史又开了个玩笑。就在周佛海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时,美国突然间扔了两个原子弹,日本直接投降了,这一炸终于让汪一派人永世也不得翻身了。

  日后处理伪政权众人,该杀的杀,该关的关。汪政权内一干要人,早知会有今日,走得颇为从容。任行政院秘书长陈春圃被判死刑后见到金雄白,还说道:“你放心,我将来被枪毙时,不会让同志们丢脸的。”反倒是丁默邨双手沾满鲜血,被枪决时反倒吓得脸色苍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甚是讽刺。蒋介石曾有意重新启用周佛海,但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之下,最终还是作罢,判了死刑。后来周的夫人找蒋介石求情,蒋介石又允诺说:“这几年,对东南的沦陷地带,还亏了佛海,我是明白的。起来,安心回去吧,让他在里面休息个一两年,我一定会让他再归来的。”不过周佛海的命也不长,死在了大牢之中。

  汪精卫一生追随国父孙中山,两人日后自然是合葬在了一起。国民党一方显然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何应钦要求工兵队在蒋介石“还都”之前将汪墓拆除,无奈墓穴建筑质量过硬,工期紧迫,最后只好直接上了炸药。打开棺材,只见汪的尸体上盖着一副青天白日旗,衣兜里有一张纸条,上书“魂兮归来”,落款是“陈璧君”。一代汉奸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实在凄凉。而局势还是不幸应了汪的预测,日后蒋介石也没能和孙中山合葬在一起,这可以说是整个故事中最大的悲剧了。

  五:后记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看看台湾人对汪精卫是如何评价的,结果问了几个人才发现台湾人对汪精卫的了解居然比大陆人还要无知。大陆人好歹还知道汪精卫是个汉奸,台湾人除了对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以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之后总算见到几个台湾人在聊汪精卫,说读完林思云的《真实的汪精卫》(想不到这篇文章在台湾也挺有销路),才了解到汪原来是这么复杂一个人,还感慨自己早年“被国民党灌了一脑子的党屎”。直到李安的《色戒》上映,汪精卫在台湾的媒体上才算是火了一把,但总体而言仍然是贬大于褒。国民党113年党庆时则展出了汪的照片,只说是国民党领导人,回避了他曾做过汉奸的问题。后来又找到一篇谈汪的文章,是那个著名统派人士“范兰钦”所写,洋洋洒洒,不着重点,最后笔锋一转,突然来了句“看看今日的台湾政客(此处范特指绿营)的嘴脸,比起汪精卫、陈公博差之远矣”。这话我倒是赞同,先不论忠奸,无论从眼界、学识、人品、风度还是胆魄来看,今天大陆的任何一个官员,离汪的水准都相去甚远。

  说汪“复杂”,确实不假,在中国的历史上,恐怕找不出几个争议性比他更大的人物。有人相信以他的道德情操,不可能行卖国之事,也有人觉得他是晚年糊涂,最终误入歧途;有人觉得他是悲观主义,有人觉得他是错判形势;有人看重他送了一部分的国,有人看重他“送国”时也尽最大努力牵制了日本。在那些相信民族情感不可伤害、宁为焦土也要抗战的人眼里,汪无疑是个历史罪人;在那些相信共产党是中流砥柱的人眼里,汪就更是罪恶滔天了。无论汪是怎样一个人,我至少能确信一点,就是他绝非我们教科书上那个脸谱化的汉奸。中国人眼里的汉奸形象,总是尖嘴猴腮、无恶不作、贪生怕死、利欲熏心,“坏”字完全写在了脸上,让人一看便知,以至于一下出现个“易先生”这样的人物,许多人便完全无法接受了。可事实真是这样吗?假设一个游击队员藏在你家里,你把他交出去了,你就是个汉奸,可是你不把他交出去,或许全家人都会跟着一起陪葬;假设日本人逼你去做翻译,你不做,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孱弱的国家沦陷于他人之手,人民已经全部置于外人的统治之下,却还要去为民族大义、国家尊严之类的东西殉道,国家既然连保卫国民都做不到,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呢?人们不做汉奸便得死在日本人手上,做了汉奸却又要死在中国人手上,有人云“抗战打了八年是因为汉奸太多”,俨然是要一群连活路都没有的人为一个国家的弱小而负责了。

  在这些汉奸当中,汪精卫还算是非常特殊的一个。他抛弃了一切跑去做一个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卖国贼”,动机竟然是出于爱国。可是在那个年代,汪精卫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想靠和谈拯救万民于水火,却无功而不得返;他在主持伪政权时努力的和日本人周旋,可用处到底也有限;他最担心中国陷入共产党之手,最终还是无能为力。整个中国,真可说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甚至可以说,当时的中国也不过是在战争中打了一回酱油,整个世界局势几乎跟我们无关,连自己的命运都系在别人的手上,哪怕是出一个带着伪军进攻重庆的汪精卫、躲在山沟沟里种鸦片的蒋介石、运筹帷幄浴血奋战的毛泽东,日本可能总归是要投降的。汪精卫倒是怀着一片好心,想做些事情,可是除了背上一身骂名以外,真可说是一事无成。这不是他能力的问题,而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我不排除汉奸里也有大奸大恶之徒,但对很多人来说,当汉奸恐怕只是个无奈的选择,就像社会再也无法保障人们的生存时,很多人去做小偷,恐怕也只是为了一小块面包而已。汉奸是一个时代的特定产物,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它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好”或者“坏”的符号。当你把教科书扔到一边,重新深入研究历史的时候,可能会发现自己过去并没有资格去对某些人、某些事作出评价,因为首先就连这件事物真实的面目都完全不知道。姜文的《鬼子来了》倒是足够真实,它被禁播了,这就是真实的代价。

  我知道中国有那么一些头脑简单的人,他们看到小偷时尚且还绕着路走,在发改委面前只能流下他们屈辱的泪水,遇到吹牛逼不上税的场合时却会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跟日本人斗智斗勇。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就连他们眼中的“抗日”可能都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敌人总是那么愚蠢,被几岁的小孩耍得团团转,手中拿着枪也不用,排着队的往山上蠕动,然后被解放军叔叔用石块活活砸死,这类人的存在正是脸谱化教育最直接的成果。撇开汪精卫的问题不谈,我倒觉得那时候的一些人和事,和今天的情况是惊人得相似。言外国则必称战的人、夜郎自大的人、舞着道德大棒的人和唱着高调的人,如今仍比比皆是。这些人口称爱国,行的却尽是些祸国之事,而那些竭尽心力推动这个国家进步的人,反倒又被称为汉奸败类,让人渐渐开始分不清到底谁忠谁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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